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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29日 星期五

陳定南的選擇

文章出處: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oct/29/today-o7.htm
作者:詹長權【台大公共衛生學院教授】

回顧二十世紀台灣社會的大事件,我認為陳定南影響很多人且最後決定不讓六輕在宜蘭興建這一件事,這一個公共政策的決定對生活在這個決策圈所影響的人民健康和生態環境的衝擊很大,可以稱得上是台灣社會二十幾年來的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件,當然也是一個值得大家去思考的歷史事件。

我從2008年開始至今一直在做與六輕相關的公共衛生研究,由於六輕的興建、營運、汙染、健康生態影響在台灣社會是一個高度爭論的公共議題,所以2008年我接受雲林縣政府委託進行研究計畫時,就決定要先使用政府官方的統計資料,這樣的研究結果才會有公信力,也可以避免台塑企業、政府、民眾對於資料可信度不同意見所引發的不必要爭議。因此我的研究材料主要取自內政部、衛生署、環保署的官方環境、健康、人口資料,以時間上「有無六輕」的前後比對和空間上「受六輕影響大小」的平行比對。六輕大約在2000年以後開始大量生產,因此我以這一年為基準將資料分析的時間軸分為六輕運轉前及運轉後兩個階段,比較六輕運轉前後雲林縣鄰近六輕的十個鄉鎮居民的疾病發生率和死亡率變化的情形;我同時也將六輕運轉之後的疾病發生率和死亡率資料,將鄰近六輕的鄉鎮和距離六輕較遠之鄉鎮之間做比較。這種以時間上「有無六輕」的前後比對和空間上「受六輕影響大小」的平行比對,可以讓我們更清楚的察看六輕工業區對雲林縣各鄉鎮居民疾病和死亡的影響範圍和程度。
由於台灣盛行東北風,因此我就將麥寮鄉、台西鄉、東勢鄉、崙背鄉、四湖鄉、褒忠鄉等鄰近六輕且在六輕下風處的六個鄉劃定為暴露區,有將近15萬居民,對照區則挑選與暴露區六個鄉的都市化程度相當之四個鄉鎮,包括虎尾鎮、二崙鄉、莿桐鄉及元長鄉來做比較,也有近15萬居民。若以時間軸來看,我的研究發現雖然雲林縣在六輕還未設立時即為台灣癌症發生率和死亡率很高的地方,但是在六輕設立以後其發生率和死亡率卻變得更高而且變高的速度也比六輕設立前的時期更快。若以空間軸來看,六輕設立以後暴露區的麥寮、台西兩鄉的癌症發生率和死亡率比四湖、東勢、崙背等三鄉來得高。由於麥寮、台西這兩個鄉正好位於六輕的所在地及主要下風區,我的研究結果顯示六輕運轉的空氣汙染和鄰近六輕鄉鎮的高癌症發生率和死亡率有顯著相關。其次在急性健康影響方面,我在比對健保資料的每日住院人數及空氣監測資料發現,若台西鄉空氣品質不好時當日心臟病與肺部疾病的住院比率就較高。

從2009年7月開始我和台大醫院雲林分院合作,到雲林縣的十個鄉鎮(麥寮鄉、台西鄉、東勢鄉、四湖鄉、褒忠鄉、崙背鄉、虎尾鎮、二崙鄉、莿桐鄉及元長鄉),進行空氣污染監測、抽血及驗尿、問卷調查、健康篩檢等工作,辛苦取得每一個鄉鎮的環境資料和1500位居民的健康資料。研究結果顯示暴露區的麥寮、台西鄉空氣中六輕排放的汙染物PAHs(多環芳香烴)濃度較對照區高。另外我根據環保署空氣品質監測站的資料進一步分析結果,發現由1995-2009年之間的二氧化硫(SO2)小時平均百分位風向濃度分布結果表示,每五年所計算的濃度結果顯示台西測站的汙染濃度逐年升高。在二氧化氮(NO2)濃度變化部分,自六輕開始大量生產的2000年以前,台西站最大小時值皆低於崙背站與斗六站,但2000年後台西站所受的汙染卻高於崙背站及斗六站且小時濃度增加了三、四倍。由於PAHs在人體上產生的代謝產物從尿液中能夠分析得知,因此我也針對尿液進行分析,結果顯示以虎尾鎮做參考時,暴露區的台西鄉、褒忠鄉、東勢鄉所受的污染都比虎尾鎮高,這些結果表示台西鄉及麥寮鄉居民所受到六輕的污染較高且其汙染物已經進到居民的身體內。另外針對2000位居民肺功能檢測的結果也顯示麥寮、台西鄉居民的肺功能比虎尾鎮居民差,這項結果表示六輕汙染物已經影響暴露區居民的健康。這些研究結果表示2008年用政府資料所發現「六輕和居民健康影響顯著相關」的研究結果,進一步被2009年在六輕附近鄉鎮實地真人所取得的環境和人體資料所證明了。

將我97年的研究結果公佈後,各界所發表的意見不同整理出來比較,就可以看出來台灣社會對於六輕或是台塑企業「愛、恨、情、仇」的複雜心理和反應。環保和工業主管官員說:「六輕監測結果大都符合政府的環保標準」;衛生署說:「這個研究結果還無法作結論,因為癌症原因很複雜,例如個人的行為」;環保署長說:「將邀請其他的專家再來繼續審這個報告」;當地鄉長說:「將危害都怪六輕並不公平,民眾要的是一個確切的答案」;官方的這些話似乎暗示六輕工業區的污染病不一定會影響到居民的健康。但台塑的吳欣哲經理說:「我們對地方貢獻很多經濟發展、地方回饋、就業…等」,廠商這句話似乎並不否認六輕工業區的污染會影響到居民的健康。但是公共衛生專家、當地居民、媒體則一致認為六輕空氣污染和下風區居民健康的惡化顯著相關,且應持續追蹤其健康影響的原因、機轉、範圍、深度。其實在我做這個研究的前兩年,工業局有一個經費比我多好幾倍且與我的研究類似的計畫,但在計畫結束後工業局卻將那件計畫的研究結果當做密件封存沒有公開,直到我的計畫結果出來時工業局計畫報告才解密,我發現兩個計畫的結論大致相同,由此可知工業局早就已經知道六輕營運會增加其附近居民癌症的發生率和死亡率。

現在中央政府面和廠商對我的研究報告的發現基本上好像採取「都已經將六輕工業區建立完成了,其他的問題似乎不要緊」的態度,而官員和老闆們作出「丟出更多的問題」或是「請更多專家來討論」來質疑我的報告的種種作法,顯示出政府偏向經濟發展、工業開發且忽視環境保護、人民健康、農漁民生計的立場和態度。這些社會上有權力且很會說話的人的意見,乍聽之下似乎合理,但是很多觀點一旦細聽分辨起來就會發現其實沒什麼道理。我們台灣社會很多人都好像可以在不講謊話的情況之下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六輕的公衛影響這一系列的研究計畫還要做多久?這是需要我們的社會共同討論才能得到的結論,或許要十年至十五年的長期研究才有辦法去釐清真相,可以預期這將會是很困難的一項研究工作,既費時又費心有時會吃力不討好。

而前面所提到六輕的隊林縣的污染和健康危害本來應該會在宜蘭出現,但是因為陳定南當初的堅持讓宜蘭人省去許多對抗和逃避污染的煩惱,也為宜蘭保有現在這麼好的環境。當年在在對六輕興建的做環境影響評估時,許多官僚用很多方式幫台塑說話,跟陳定南說:「要理性、客觀、中立」。但是對六輕的影響環境評估中,並沒有先檢驗台塑集團多年來在國內外設廠的違反環保記錄如何洋洋灑灑,也不會顯示環保署是否真有能力保護臺灣脆弱的環境和人民健康,再者更不會先檢討台灣的國家環保標準是否過於寬鬆、執法上是否確實。像陳定南這麼謹慎的人,他一定知道廠商所說的標準不一定是真正的標準,而環保署掛保證的官方承諾也都只能參考,不一定真正作為政策決定的絕對標準。當年王永慶先生表示六輕零污染,或是說六輕設廠的一切條件都在標準範圍內,但是這些說詞陳縣長都不予採納,仍然堅持六輕不要設在宜蘭。陳定南這樣子的決策過程對台灣人有很多啟示:我很好奇他當時是如何去想開發和環保衝突、競合的問題?他選擇相信的價值是什麼?事後證明他的另類思考和堅持己見的態度並沒有因各方的壓力而被消滅,否則他當年可能會說:「那六輕就來宜蘭設立吧!有回饋金就來設立吧!」;陳定南那時候的選擇很清楚的就是告訴台塑和宜蘭人:「沒有回饋金問題,只有能不能來的選擇」,宜蘭就是不歡迎六輕,再談什麼回饋金也都沒有用。最後他提出國土區域劃分法,以國土利用的上位計畫來壓制單一廠設的經濟開發行為,訴諸法律阻擋六輕在宜蘭設廠,讓王永慶和台塑知難而退。

愛因斯坦說過:「不是所有可以算的東西都是重要的,也不是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可以計算」,陳定南那時候也沒有很多統計數字,但是他就是堅持不相信經濟發展和國民所得(GDP)這個數字是唯一重要的、可以算的政策指標。相反的,宜蘭就是要有她的樣子,不要汙染、要好空氣、好山、好水和乾淨的土地。他的想像讓20年後的宜蘭才有噶瑪蘭威士忌出產的條件,如果宜蘭現在的空氣、水和土攘都污染嚴重,那麼噶瑪蘭威士忌有價值嗎?大家會喜歡污染地生產的酒嗎?我想威士忌也是當初六輕爭議沒有辦法算到的吧! 陳定南的成就之一,就是將宜蘭的國小、國中建造得很漂亮,讓師生在好且自然的環境中快樂學習。反觀雲林縣六輕周圍的鄉鎮,六輕來了,污染、火災 、氣體外洩也跟著來了,民眾的健康、生態的完整也逐漸受到破壞和威脅。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雲林縣六輕周圍國小的師生們幾乎每天都要戴口罩上課,因為六輕帶來臭味、汙染和泥沙,像雲林縣現在這樣的情形,我們不禁要問: 是要六輕搬走?亦或是要學校搬走?我想雲林人也很想有蓋得漂亮的學校讓學生健康快樂學習,但六輕若不離開或不改善就會持續污染周圍鄉鎮和學校。雲林能有什麼選擇? 雲林縣當地有一些聲音說:「既然六輕已經設立了,有汙染就來設立回饋金機制吧!」陳定南那時候反六輕興建的選擇題,也許就是雲林縣蘇治芬縣長這時候面對六輕汙染的最佳抉擇----「沒有回饋金問題,只有能不能搬走的選擇」。

人類到底要有怎樣的文明?人生追尋的目標和價值是什麼?我想健康和環境是陳定南那時候反六輕興建想到的兩個重要的核心價值。當初的抗爭過程是很漫長的,很多東西沒有辦法短時間就解決,環評需要限時3個月通過,而陳定南從1989年起抗拒六輕終致成功的漫長歷程和種種經驗,可能就是我們現在討論六輕和國光石化議題時不應該忘記的一段歷史。六輕的真相是什麼?追查六輕真相的代價又是什麼?也許每一個真相都有一段令人動容的「真相背後」的故事吧!愛因斯坦曾說過:「尋找真相的權利也代表一種責任;一個人不應該隱瞞被視為是真相的任何部分」。我的看法是:「事實的真相只有一個。學者的責任和義務,就是透過自己的專業,去挖掘事實、釐清真相」。我偶而也會想陳定南反六輕那時會害怕嗎?如果會,是怕什麼?如果不會,是為什麼?答案也許就在陳定南說過的:「如果討人喜歡與受人尊敬不能兩全,我寧願受人尊敬」和「為台灣留下一塊乾淨的土地」這兩句話。人生有一些話很簡單但很難做到,我想,陳定南做到了! 而我們正在學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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